讨厌“‘国语’运动”并不代表讨厌外省人。你说至今无法用省籍观念划分人群,导因于童年时期那两个外省人留下的好印象。其一是同班同学的父亲,住在附近。你仍记得星空下的大稻埕,他与几位阿婆坐在长板凳上摇扇子、闲话庄稼的情景。他总是叽里咕噜一大串鞭炮的山东话夹杂几句荒腔走板的闽南语,她们则神闲气定地以闽南语对答。事后,你问她们:“听有?”“听无。”“伊讲啥你知?”“知。”那真是神秘不可解的包容。或许,把根扎入泥土深层的人自然而然拥有恢宏的胸襟,去容纳漂泊到小村来的异乡人,拨给他一片抬头天,让他可以娶妻生子,当他钉起自己的门牌,也一样是地瓜签稀饭的日子。
另一位是以校为家的级任老师,住在教室后面,用三夹板隔间,只有床及书桌,简单得像一张草图,你们打扫教室时也顺便打扫老师的家。他很胖,像吃过很多苦头才胖出来的,自知乡音浊重,尽量放慢速度讲课,加强板书,久之,也适应了。他是那种只要是孩子,就自然流露父性的老师,舍不得对学生凶。你们知道他一个人年节不像年节,总有人拎几粒粽子、黑草粿说:“老师,请您吃!”后来,学校拨给他一间小宿舍,你们兴奋得像准备一起住进去一样,天天催他搬。某日,他开心地宣布:“现在搬!”立刻抢扫把的,提水桶的,扯抹布的,一溜烟冲出去了,后头跟着捧书的,扛铺盖的,抬书桌的……满场飞奔,很像一个胖胖的外省爸爸带四十七个营养不良的闽南孩子准备“成家”了。校树如此青青,庭草依然萋萋,什么样的流浪史让他掉入这所小学校,你们不知道,只知道师生之间拥有共同的记忆;他教了课本上没有写的东西,你们给他成绩单上所没有的安慰。一个人被四十七个孩子记忆着,意味他已不再流浪。的确不再流浪,当他翻阅辞书,想把班上两个女生的名字改得独一无二、响叮当时,也许他正偷偷沉浸在做父亲的幸福里。你说,虽然只是更动一个字的部首,你也了解这种幸福的背后很苦,因为你是其中之一。